规则与权谋

规则么——好极了，每个人都应遵守！权谋么——玩巧弄权，没有人会喜欢它。就日常感受而言，人们的印象似乎就是如此。但如果将规则与权谋置于人类历史演化的长河中考虑，结论又将如何呢？

权谋时代

刘邦从鸿门宴上安全回营，保了脑袋，也看清了形势：眼下还不是与项羽争锋的时候。他很明智地领着项羽所给的封号，到汉中为王去了。至于争天下之心，岂可轻易示人？尤其不能让项羽有所察觉。但该做的事情却一点也没有耽搁，很快就有了“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出好戏。这条计谋，经历代文人包装渲染之后，已成为千古经典。如果刘邦不用此计，即使不被项羽翦除，也只有老死汉中了。

周瑜纵然是一代豪杰，蒋干也并非草包。蒋干的三寸不烂之舌，到底说不动年少气盛的江南才俊，这就也罢，怎么就那样爽爽快快地中了人家的圈套呢？蒋干不能明察，也就算了，可曹操绝对是聪明一世之人，哪里想到竟会糊涂一时，让好端端的两个水军都督送了性命，这不是刻意要成就周瑜的反间计吗？要不是这条计策，周瑜火烧曹营的计划是否能够成功，真还不好说呢。

“诸葛一生唯谨慎”，失算的事情似乎不多。但用马谡失街亭，则是其一生中的大失误。大错已经铸成，老对手司马懿已经兵临城下，就看诸葛亮如何保住一生的名节了。诸葛亮到底是谋略大师，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急中生智，竟用一个“空城计”吓退了司马懿的数万大军。不知道诸葛亮在城楼上故作镇静、轻拨琴弦之际，他是胸有成竹，还是魂飞天外。反正他用奇谋胜了司马懿，否则他肯定回不了蜀中。

以上三条计谋，是否完全合符历史真实，就不必去考究了。重要的是，它们已成为千古传奇，成了古代智慧的明证。三条计谋的核心智慧，实际上只是一个字：诈！刘邦用诈诳了项羽，周瑜用诈骗了曹操，诸葛亮用诈赚了司马懿。诈当然就是欺骗，似乎很令人不屑。但在生死搏斗之时就不必顾忌了，兵不厌诈嘛！

上述事例，不过是古代计谋中的一爪而已。要知道更多的事例，自己读古书去！我对于古代谋略的细节，不是很感兴趣，也从不认为它们对于解决当代的问题有真正的用处。我的兴趣在于：权谋在古代何以如此重要？对于权谋的运用有所限制吗？

我们取为例证的那些计谋都是用兵之道，这很合理。那是一个战争频仍的时代，而战争是生死角逐，除了角力之外，最需要智力的较量，最需要使计用謀。于是，就有了孙子兵法，就有了三十六计。不仅兵家熟谙于心，而且文人也不无兴趣。

真正要命的是，本来用于战争的各种计谋，后来也用于政治斗争甚至民间生活了。在人类社会的早期，其实政治与战争少有区别，几乎同样血腥；只是在政治战场上，所争的不是土地城池，而是官位与权力。权力的分配、继承与转让，本来可以依据一定的规则解决。但在人类刚刚走出丛林的古代社会，业已确立的规则还太少，还不足以约束人们的行为。因此，除了刀兵相见之外，运用权谋就是首要的选择了。于是，历史进入了权谋时代。权谋的手法千变万化，技巧之高超常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而其核心智慧仍然是一个字：“诈”而已，即以种种诈术误导对手，让其跌入预设的圈套。

权谋时代并非历史的短暂插曲，它至今仍然如影随形地紧跟着我们。要知道权谋在现代政治中如何发挥作用，最好看看那位现代权谋大师，如何出神入化地设计用謀。就在刘少奇行将就斗之前几天，大师赏脸接见了刘，其语重心长的抚慰，竟使刘感激涕零，居然天真地以为终于厄运得以免除，开始考虑“去延安种地”了，一点也没想到，大师早已下定决心要他的老命。就在贺龙落难的前两天，大师还特地将其召到家里，将别人告发贺的材料亲手交给他，并明确表示绝不听信谗言，让贺感动得老泪纵横，贺哪里会想到，这只是死前的最后安慰罢了。1966年，已经成为第四号人物的陶铸突然被打倒，大师表示震怒：江青怎么能打倒一个常委呢？但陶铸还是躺在那里，大师根本没有扶起他的意思，直至其死于非命。以上只是随手拈来的几个事例而已，类似的事情不胜枚举。所有诈术设计之精巧，皆尽得历代相传的权谋之精髓：用诈术将对手一个个诱入万劫不复之地。

规则时代

权谋运用之妙，可轻易地置对手于死地。但权谋的无限制运用，或许让擅长权谋的强势者屡屡得手，给社会带来的却常常是骚动不安甚至灾难。一个稳定的社会有赖于成熟的规则。

何谓规则？规则就是依靠强力机构或社会习俗加于人们行为的某种约束，它在一定时期与一定地域内，对于一定的人群保持一致与恒定的约束力。规则可以是成文的，例如法律、民约、守则、教规、戒律等等；也可以是不成文的，例如约定俗成的道德准则、礼仪规范、服饰习俗等等。我们的兴趣不在于规则的具体内容，而在于其一般特征与功能。

规则的主要特征是：
1 稳定性，即在或长或短的特定时期内保持不变。例如，“勿淫，勿盗”这样的道德戒律，自人类进入文明时代以来就未曾改变。堕入乱政的统治者常常朝令夕改，一些法律、政令可能只在短期内使用，这可看作例外的情况。
2 平等性，即对于适用人群中的各成员同等地有效。例如，“杀人抵命”这一法律，即使在王朝时代，也适用于所有社会成员，至多个别权贵可能例外。正因为可能有例外，此处所说的平等性才仅有相对的意义。
3 明晰性，即规则含义清楚，在判定其是否被遵守时不致产生歧义。例如，“勿盗”就是一条明晰的规则，因盗与非盗界线分明。“勿恶”则不能成为规则：恶与不恶的界线是模糊的，难以准确划分。
由于规则的上述特征，规则是高度可信的，因而成为社会信守的准绳，凡谨守规则者必获得良好的社会信誉；规则（至少在原则上）对事不对人，因而是一种公平的社会约束，具有道义上的优势；明晰的规则便于操作，即使草根民众亦不难运用。
几乎在以上所有方面，权谋都恰好与规则相反。权谋以诈为先，不可信任，热衷于权谋者毫无信誉可言；权谋完全无视平等待人的处世之道，违背基本的道德准则，无公平正义可言。如果完全不考虑道义，仅从利益着眼，权谋或许有其可取之处。即使如此，考虑到权谋终究是诡秘之道，依赖于盘肠绕肚、用尽心机，远非一般人所能掌握，更非正人君子所惯于运用，似乎没有普遍应用的价值。一旦规则被普遍推行，权谋的运行空间就大受挤压，于是规则时代也就来临。

不违规则的权谋

应当强调，人类社会从一开始就是规则与权谋并存，规则时代与权谋时代的划分只是依据何者居支配地位而已。如前所述，规则与权谋当然是有冲突的。历史上规则与权谋此消彼长的变迁过程，大体上相应于社会的治乱交替。社会现代化的进程，推动了规则的完善，挤压了权谋的存在空间。我们的时代，似乎应该是社会普遍遵循规则而权谋趋于隐退的时代。

在与规则的对照中，我们尽力彰显了权谋的阴暗邪恶，致使它不堪与闻。这种取向，很可能会导向一种误解，即似乎权谋是完全非理性的行为，没有任何存在的合理性。实际上恰好相反，权谋是人类不可摆脱的理性行为，不仅在历史上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而且今后仍将长期存在。这与人们对权谋持厌恶还是容忍态度无关。真是好消息，权谋居然也有合理性！那些正在撰写《奇谋大全》的作者该高兴了。

人类自从其史前时代起，就处于争夺生存资源的从未停息的争斗中。人类并没有因此而同归于尽，只是因为人类社会在其演进中，逐渐形成了约束所有成员的行为规则，使互相争斗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与较低的程度上，因而人类在争斗的同时也维持某种社会合作。权谋没有也不可能被禁止，只是受到规则的限制而已。凡规则所允许的权谋都是正当的，即使它未必是光明磊落的。

在现代语境中，规则之下的争斗被称为博弈，在博弈中运用的权谋称为策略。术语的改变似乎使得与权谋有关的一切变得可接受了，但问题的实质依然如故。

以下就是一个著名的博弈问题——囚徒困境问题。设同案犯甲乙二人被告知如下规则：若二人同时招供，将各判5年监禁；若同时拒供，将各判2年；若1人招供1人拒供，则招供者判1年，拒供者判10年。那么互相隔离的甲乙二人将如何选择呢？毫无疑问，选择的唯一考量是如何对自己最有利，完全无关乎诚实与善意，因而每人的决策都是地地道道的权谋，而这种权谋被认为是理性的、正当的。注意，在此问题中，对于作案者究竟是谁没有作任何预设。问题的答案并非显而易见，一个完全严格的逻辑推理，得出颇出人意外的如下结论：两人都会选择招供，因而各领刑5年。这似乎不是最好的结局，如果你觉得或许还可争取更好的结局，那么你不妨试试看！

顺便指出，在电影《美丽的心灵》中所描写的那个著名学者纳什，就是在比囚徒困境问题更为一般的条件下，证明了博弈中人一定都能作出最优决策；纳什就是因此而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

现在已经清楚了，为什么即使在文明高度发达的法治社会中，权谋也不会作为绝对的坏事而被禁绝。权谋仍然将以适度的合理性存在，只是被严格管控在规则所容许的空间内运行。

简言之，容许权谋，但应不违规则！

如果你认为自己熟读对策之书，满腹谋略，工于心计，也不必担心英雄无用武之地，你仍然会有不可胜数的机会施展你的才能。如果你的书架上摆放着《孙子兵法》、《奇谋大全》、《诡计大全》、《智囊》等著作，也不必尽行藏入箧中，它们或许仍然有用。不过，坦率地说，这一类的书既粗且滥，其价值须大打折扣。况且，不加审视地运用古代的谋略，是否会触犯现代的规则，仍须细察，未可盲目行事。

如我们所强调的，权谋的要诀就是诈。不要急于对诈作完全的否定。在现代社会中，诈是否违背规则，需依具体情况而定，并不可一概而论。例如，在竞标过程中，你有权利示对手以虚，没有任何人能责难你的诈。在生意场上，岂能因要恪守诚实而自亮底牌！但如果你与生意伙伴订有合约，而你隐瞒了合约所要求提供的信息，那就是一种不可原谅的诈，人家是可以将你告上法庭的，届时，无论是《孙子兵法》或任何其他经典，都帮不了你的忙。

现代的商场、职场、官场、学场等等，并非战场。然而人们却热衷于搬用古今兵法，鼓吹以孙子兵法打商战、向***学管理，实在是一大奇观。不加鉴别地将种种古今诈术，倾注于本来就极不规范的市场与职场，全不顾规则约束，会有多少劣迹败行喷涌而出，就不难想象了。现代社会固然不摈弃计谋，但用计设謀，主要还是依赖于现代观念与现代知识，到一些老古董中去寻找灵感，恐怕是弊多利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