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元年

近代以来,不少自负的学人致力于给中国历史划分时代:原始时代、奴隶时代、封建时代……。但没有人注意到,实际上中国历史早早地进入了一个野蛮时代。不妨准确地告诉你:跨入野蛮时代门槛的那一年,就是1278年——野蛮的蒙古人完成征服中国的年份。真不幸!一个让人无比自豪的文明之邦,竟然有了一个野蛮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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膻腥年代

公元1278年,中华大地的自然风貌与今天相比,或许并无太大不同——点缀大地的不就是今天那些江河湖海!但是,这片土地上的政治版图,却与今天完全不同:大半个中国都已沦入一个陌生异族的统治之下。这是一个空前强悍的民族,它在进军南宋之前,几乎已经席卷了欧亚大陆,迫使无数文明民族屈服于其铁蹄之下。这就是那时让全世界瑟瑟发抖的蒙古人。今天,蒙古人毫不起眼地蜷缩在他们的本土,打发着贫穷落伍的日子,缓缓地回味着祖上的荣光,而将曾经带给中国人、中亚人、伊朗人、阿拉伯人、俄罗斯人、印度人等等的深重灾难,抛却九霄云外!

蒙古人当时的大首领就是威名赫赫的成吉思汗——一个平凡的蒙古牧人的儿子,他自己也曾经是牧民,但肯定是古往今来最凶悍的牧民!就是这个目不识丁的蒙古牧民,凭借他的超强蛮力与非凡组织才能,建立起一支所向无敌的军队,首先征服了蒙古本土,然后进军四周各国,直至征服当时的大半个世界,建立起一个地跨欧亚的空前庞大的帝国。今天,我们这里仍然有一些数典忘祖的愚昧之徒,竟然以能进入这一帝国而荣耀莫名!

败于蒙古铁骑之下的,都是些贫弱落后的民族吧?非也!大多数失败者都具有高于蒙古人的文明。印度人、伊朗人、阿拉伯人……哪一个名字不比蒙古人更辉煌?俄罗斯人的历史较短,但后来也是威震世界的“战斗民族”,在蒙古人面前却俯首称臣了,被蒙古人的“金帐汗国”统治了整整两百年!

这就是一场巨大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历史荒诞剧!蒙古征服世界的故事,是野蛮征服文明、落后征服先进、少数征服多数的故事,而且是所有同类故事中最不可思议的!正是这个故事,让后世那些依据套路撰写教科书的学者煞费苦心,至今无法自圆其说!

疏于历史而又盲目自负的现代人,不免讥讽欧亚大陆的那些被征服民族:在蒙古人面前的表现也太差了点吧?怎么也不该如此不堪一击!说这种大话的人,就该穿越到800年前的中亚战场,去亲自尝尝蒙古弯刀的滋味!中亚地区曾经有无数繁华的大城市,在所向无敌的蒙古铁骑的扫荡之下,都被夷为废墟,而其居民则几乎被杀光了!谁能说他们未曾拼死抵抗?

了解到上述事实之后,对于中国在1278年蒙受的灾难,就不会十分奇怪,也不致无端抱怨我们的先人抵抗不力了。恰恰相反,在那时所有的被征服民族中,南宋人作了最艰苦卓绝也最有效的抵抗,这种抵抗坚持了近40年!而今天的一些无知文人,依然在轻松而安全地发论著文,抒发豪情,痛诋宋朝的懦弱无能……。

就是那个史上最悲壮的1278年,在广东崖山进行了最后的决战。中国人不幸失败了。不要急于出来说什么“败得不值”!你知道决战双方的阵容吗?其中一方是世代与铁马金戈为伍的游牧民族,而另一方却是躬耕垅亩的农民、吟诗作画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战争的结局一开始就没有悬念。退至崖山海滨的十万中国军民——整整十万人啊——包括所有朝廷命官与皇室成员,无论高低贵贱,无论男女老幼,全体蹈海殉国,无人幸免,无人投敌!你不妨想想,这是怎样一种悲壮!中华民族此后还重现过类似的悲壮吗?

华夏何在?

在中华民族多灾多难的历史上,历代战乱频频,生灵涂炭,每次战乱的生命损失,动辄以数十万甚至百万计。在崖山不过牺牲了十万人,也算空前绝后的大事件吗?

如果这样看,崖山的意义就完全被误判了!

崖山的牺牲肯定是中华民族的重大生命损失。有理由认为,牺牲者中包含了当时民族的最精华部分。但是,崖山的损失远远不止此!在崖山蹈海的十万人,不仅带走了他们的生命,而且也几乎带走了已经积淀数千年的中华文明。这就不只是个体的血肉之躯,而且是民族的生命、文化的生命、民族精神的生命!这种丧失,即使只是部分的丧失,都是无法弥补、甚至永远不可弥补的巨痛!

于此,还能不举国为之一恸!

远在蒙古人还流浪于漠北荒野、不知何处栖身的时候,中国就已是繁华无比的文明之邦,那时甚至根本不知道世间有蒙古人这回事。在蒙古人发迹之前600年,唐王朝达到了中华帝国的鼎盛,也实现了中华文化的空前繁荣。至少已经连绵两千年之久的中华文化,尽管随着王朝的兴废起伏不断,但从未出现长时间与大面积的中断。即使在“五胡乱华”那种战乱时期,古代的文化传统都大体上保存了下来。如果不是这样,也不会有光芒四射的唐宋文明,不会有至今令人叹为观止的唐诗宋词,不会有属于世界伟大发明的科举制……。

这一切都凝结在“华夏”二字中,伟大的华夏!那不只是生命的凝结,同时也是智慧的凝结,是高悬于星空中的精神的凝结,是塞外的野蛮人既不能理解更欣赏不了的东西!

然而,在崖山之后,这一切还在吗?如果这一切在崖山随那鲜血淋漓的波涛而去,能够说,那个令人魂牵梦绕的华夏还在吗?即使华夏尚未全部消失,至少也已经残缺不全,子孙后代们还认得出华夏的真容吗?即使人们还是最终认定“华夏犹在”,但还能相信它能够真正复兴、再造辉煌吗?

迄今都不能说,这些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崖山之劫,不只是创深痛巨,更是那种几乎无望复兴的绝望!这种绝望,不仅仅属于中国人,实际上属于整个中华文化圈,特别,也属于日韩等国。正是中日韩的有识之士,共同迸发出一声呼天怆地的哭喊:

崖山之后无中国!

走出野蛮?

说什么“崖山之后无中国”,你能相信吗?首先是历代爱国者就不会相信:怎么就没中国啦?中国不是仍然好端端地立在这儿吗?别说崖山之后500年、800年,就是崖山之后的当年,不就有一个“中国”昂然挺立吗?我知你所说的那个昂然挺立的中国,是指的蒙古人忽必烈(成吉思汗之孙)所建立的元帝国。

但那是中国吗?怎么看都不像啊。

现在就来看看“忽必烈的中国”吧。

不错,巍峨的中国宫廷代替了蒙古帐篷。但高踞宫廷之上的,是散发着膻腥的蒙古人、“高鼻深目”的中亚人、颇类似于蒙古人的女真人……。蒙古人信仰比佛教更等而下之的喇嘛教,这就使宫廷中不再有孔圣人的位置,还谈什么中国文化!蒙古人也差一点废了科举制。首先是骑马射箭的人根本就不信这一套;而且真要实行科举,岂不让蒙古人在考场上丢人现眼?一旦没了科举,天下士人就不再有出路,岂不一个个失魂落魄!

现在,你不妨检视一下自己的历史知识。我想问的是:在元代90余年间,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文化事件、文化成就、文化作品、文化人物?我敢说,你根本说不上来!那段时间几乎就是空白,差不多一个世纪的空白!尤其不幸的是,你不妨想想,那时已是欧洲文艺复兴的前夜,是一个应当产生巨人且已经产生巨人的时代(恩格斯语),元朝涌现了什么巨人吗?有自己的但丁或者达芬奇吗?这一切都让给“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蒙古人了!

这里还没有说到:蒙古人本来打算杀光汉人,然后将华北的膏腴之地开辟为牧场,供蒙古人养马牧羊。后来汉人居然香火不绝,该世代感谢蒙古人的不杀尽之恩吗?

在蒙古人的治下,中国就沦落到如此地步,这还是那个让孔孟之徒备感荣光的中国吗?或者,这还能叫中国吗?“崖山之后无中国”这一千年悲鸣,何曾真正消逝于华夏上空!

如果一定要说:“蒙元”就是中国,那么,只能说那是一个十分黑暗的中国!我相信,确有一些中国人并不在意:中国的几千年历史都充满了黑暗,一个元朝的黑暗算什么!那么我就要告诉你:此黑暗非彼黑暗也!你能想象蒙古人的统治黑暗到什么程度吗?

一个世世代代在马背上生活过来的原始部落,一个在中亚、在中国屠杀了数百万人的野蛮民族,你还能期待它善待中国人吗?蒙古统治之黑暗,就不必细说了。只是提到一点:在征服中国的数十年战乱中,蒙古人杀掉了9/10的中国人!这岂不恰恰应了“十室九空”这一成语!我相信,在这9/10之中,多半会有你我的先人!

这就毫无疑问,蒙古人统治的年代就是不折不扣的野蛮年代!而1278年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野蛮元年。

你会说,野蛮元年并不可怕,迟早会有“野蛮末年”到来的。但是,野蛮末年会来得很快吗?它是否已经来到?哪一年可算作野蛮末年?是元朝灭亡的1368年(朱元璋于此年登基)吗?如果这样,野蛮年代似乎还不算太长。

非也!野蛮年代并未结束于1368年。走出野蛮从来都难,这正是说明历史的巨大惯性的一个典型例子。蒙古人在中国的90年统治,远不是“造成一个野蛮朝代”这样简单。实际上,它造成了连绵近700年的野蛮时期!元代本身足够野蛮就不说了。继元之后的明清两朝,其政治之黑暗、统治之野蛮,也是史有明证的。证明这一点的最佳参照就是宋朝:与元明清比较,不能不说大宋是真正的圣明之世!

肯定会有人说:但宋弱元明清强啊。我肯定不会与这种人争论。我说的是文明与野蛮,而不是军国的强弱。如果国民动辄难逃斧钺、读书人“离席以避文字狱”,我不知道那样的强盛对国民有什么意义!况且,明清何谈强盛!被烧了圆明园的满清强盛吗?

文明元年

真正让人怦然心动的,或许是“文明元年”的来临。但哪一年算是文明元年呢?这就真正给历史学家出难题了。不管答案如何,有一点是肯定的:人们普遍期待的,正是文明元年!

既然回答不易,不妨暂时将问题推开一点,转向世界的文明元年。但人类有一个文明元年吗?如果有,该定在哪一年最合适呢?是耶稣的诞生之年吗?恐怕基督教徒都未必赞同,穆斯林就更不必说了。是法国大革命爆发的1789年吗?恐怕法国人都不会同意,法国革命带来的野蛮远远多于文明,至少在革命之后的数十年内都是如此。是“开辟了历史新纪元”的1917年吗?俄罗斯人自己已否认此说了。这样一来,就没有一个众所公认的文明元年了。不妨将此事搁住。

既然如此,我不相信,谁还有信心找出中国的文明元年。

不过,不要文明元年也罢。没有文明元年,并不意味着也没有文明。文明总在生长着,只是通常没有清晰的诞辰罢了。真正值得关注的,其实不是什么文明元年,而是代表着文明的潮流,预示着文明进程的趋向,决定着文明内涵的要素,这些东西通常都有迹可寻。

无论中国文明的内涵如何丰富,价值如何非同凡响,今天普遍认可的那种现代文明,并不是从我们的传统文明中生长出来的。因此,到中国传统文明中去发掘现代文明价值,恐怕不太有希望。在“野蛮元年”之后的那段历史中,就更难觅现代文明的曙光了。

但这并不等于说,对于现代文明的培育来说,野蛮年代完全没有贡献。不过,这种贡献更可能是反面的,即现代文明的一些观念或原则,恰恰是对比于野蛮、克服野蛮、防范野蛮而得以确立的。

离我们最近的清朝,让开明人士最愤恨的野蛮是什么?是不可理喻的文字狱,是毫无人道可言的野蛮杀戮,是“争当奴才而不得”的深深屈辱……正是这些东西,促使人们去思考野蛮与文明的对比,去寻求社会改造的道路。正是这些考虑,推进了对自由、平等、人道等文明原则的追求,而且终于迎来了文明的曙光!如果不是“文字狱”一类的野蛮行径在民族心理上扎下深深的伤口,人们能清醒地认识到“自由诚宝贵”吗?而如果不是那个刚刚走出深山老林的半野蛮民族满清人继承蒙古人的衣钵,仇视文明、仇视具更高文明的汉人——总之,如果不是出于野蛮,会有如此严酷的文字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