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中的故乡:白水洞
我从未见过如此热情的山峰。出县城一路向北,刚刚进入颀长的田垄,山峦就远远地从田野两边蹦跳着斜刺里迎了过来,掀起的波浪簇拥着我们向北蜂拥而去。新修的草砂路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气息,与山峰上飘过来的树木花草的香味融合在一起。两岸山峰跳动的身影越来越狂野,身材也越来越高大挺拔,开始时的浅浅的淡墨色渐次浸成青黛色,又幻化成浓墨色。天空被山峰不断切割,到后来,我们的双眼完全被山峰占据。春光中明镜一般映照着天空的田垄逐渐被挤成窄窄的一条,又挤得只剩下一条浅浅的沟壑。
推至田垄最深之处,两条狂奔的山峰终于撞在了一起,电光石火之下,巨大的山体轰然扭曲,麻花一般纠缠争斗,七扭八拐地继续向北边奔去。溅落的碎石飞上天空,又横七竖八地掉落在沟壑之中。没有被撞飞的山体,也已然是遍体鳞伤,似刀削,似斧劈,又如凿子凿开了也似。撞击之下的山体粉身碎骨之后却愈加雄壮,尤如刚从战场归来的衣衫褴褛的壮士,嶙峋的身子伤痕累累,却依然铁塔一般壁立千仞,铁骨铮铮的“士”的印记,镌刻在最显眼的额头之处。
从两山相撞之处往回望,那一垄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田野,就是从此处拉出来的网格疏朗的渔网,舒缓地在两岸的山脚中间铺陈而下。渔网上金光闪闪的金属吊坠,就是青山旁白墙青瓦的农舍。从渔网上吊落下来的晶亮的水珠,汇聚的就是那条苗条如如十五六岁少女的白水河了。
青山碰撞之处,就是庄稼地与风景区的分野。往外,是千百年来人类赖以谋生的土地;往里,就是开发不久的白水洞风景区。
四十年前离开故乡的时候,一直不知道老家还有个叫白水洞的地方。那时候最紧要的事,是想法子填饱肚皮,没心思钻进这沟壑横生巨石横亘、产不出半粒稻米半截红薯的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发思古悠情。千百万年的白水洞伫立于我们眼前,那怕美如黛玉,哪怕站成望夫石,我们也只是一群焦大,连正眼都没功夫瞧她一眼的。
初次听说白水洞,大约是在一九八七年。这时候我已经上过大学,在一座小城当老师。暑假回故乡,某一天抽空与在县城工作的同学一起玩耍。同学说,白水洞风景好,或可去看看。我一脸懵然,说,白云岩吧?哪有个白水洞?同学解释,是白水洞,新发现的景点。
但当年的我并无兴趣。在我看来,真有好的景观,早就被好事者发现,并且被佛道官人家占据了。所谓新发现的风景,只是原来人迹罕至之处,被好事者突然发现有迥异于平常之景象,视为新奇而已。
新奇是风景的第一要素。但我此时没有看新奇的心情。这时我我已经没有了饥饿之苦。但依然得帮着父母打理农事。父母正绣花一般莳弄着农田,暑期里正是庄稼地里活计最繁忙的时候,我一回家,就是最大的帮手。犁田插秧扮稻子,施肥撒药除野草,样样都不落下。我不用承担收成不好的压力。那是父母的事。但我必须参与,不能做旁观者。我来县城同学处玩,是同学的友情,回家帮父母做农活,是儿子的本份。当年的白水洞,还只是刚发现的新奇之景,崎岖山道两边的青峰吐纳出来的雾岚虽然能够洗涤内心的烦躁,三条白练也似的飞瀑溅出来的碎玉也能够让人生出亘古之悠情,但和看上去刚刚好起来的生计比较起来,新奇的风景还无暇顾及。我只能领谢同学的好意,在最早的那一刻与白水洞失之交臂。
这一失,就是三十多年。待我首次去白水洞,已经由追风少年成了慈祥老者。
白水洞当然有它的新奇之处。最奇特的就是水之纯净。“草色遥看近却无。”白水洞的水,从幽深的深山洞穴中叮冬而出,从高耸入云的山巅飞溅而下,也是遥看成泉,成练,成潭,并最终成河,近看,却是透明得几近于无的。
在溪流中的石阶上跳跃腾挪,石阶两旁只见清澈的河床,却往往忽略透明的泉水。飞瀑下宽阔的清潭,映照的天空与潭底的鹅卵石和谐融为一体,叫人分不清是天空潜入了潭底,还是鹅卵石飞上了天空。
泉水的纯净意味着环境的纯净。从两边山峰碰撞之处往山壑里斗转蛇行,参天巨石、峭壁巉崖逼目而来,不小心就会把鼻子碰扁。奇特险远之处,攀登自然艰难,也就杳无人迹。正因杳无人迹,才有这一泓没有半点杂质的白水。白水的背后隐藏的是险与远,这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正如好气质的女人背后,除了书香相伴,还有一个好男人的百般恩宠一般。这就有了白水洞第二个奇特之处:险远。
经过几十年的打理,当我终于来到白水洞的时候,隘口处稍平整一点的地方,已经开出了平坦的草砂路,不便修路之处,也已在深深沟壑上架起了拱桥,在悬崖绝壁的山腰开凿出了陡峭的梯级,沿着梯级一步步攀登,绝壁、乱石、从天而降的飞瀑紧贴着我的双眼,幻灯片一样翻过了这一张,又推出另一张,峰回路转没有尽头。气喘之余,我可以想象当年没有梯级时攀登的艰难。或许有一条或有或无长满苔藓的绝壁小道挂在山崖,诉说着山里人爬出大山看世界的坚韧,但倘若要从这隘口进出一趟,是需要出一身臭汗的。羸弱如我者,稍稍浏览了一段,领略了大致的景致,也就不再攀援,就着梯级歇息一阵,再缓缓地原路返回。
隘口内,纯净的泉水、陡峭的巨石、天上的飞瀑、满眼的蓝与绿、满口的甜与香、满身的凉与热叫我们领略到险要之地的新奇。与之比较,我却更喜爱隘口外供人浏览的廊桥。山外的豁口缓缓向两边扩散,中间是清澈的白水河。木质的廊桥沿着两边的山脚在白水河上时东时西穿行而下,走在上面“吱嘎”作响,在青色的原野和陡峭的山峰间,廊桥上的“吱嘎”声古朴而悠远,颇有乡村牧歌的味道。廊桥蜿蜒着沿着白水河一直延伸,两岸慢慢地有了平整而颀长的田垄,又慢慢地,田垄边的山脚处转出一排粉墙青瓦的房屋。
岁月很安静。在安静中却孕育着深刻的变化。当年衰败的木板房已经从岁月中隐去,只在慈祥老者口中留下若有还无的传说。当年形容憔悴的土坯房也已基本绝迹,只有房门紧锁、渐渐倾圯的一两栋隐于士兵一样错落排列的小洋楼背后,喃喃诉说着当年岁月的质朴红妆。短短几十年岁月,这依偎于山脚下的房舍风景,已经换了一茬,又换了一茬。现在站在廊桥上看到的这些宽敞房舍,正当盛装少年,正如十八少女两腮最新鲜的胶原蛋白。廊桥上,不时走过手牵手的情侣。他们青春的身影与远处的房舍相得益彰,成了风景中最值得我们观赏的部分。
恍惚之间我突然觉得,这平整的田野,这盛装的房舍与靓丽的少男少女,在描画着天际线的青黛的山峰映衬下,同样是一道美丽的风景。隘口内的白水飞瀑、嶙峋山崖是白水洞风景区清越的独奏,隘口之外,整饬一新的田舍、廊桥,穿着时尚的游人与当地的百姓,就是从四面八方潮水一般涌来弥漫于整个天际线之上的最嘹亮的和声。
四十年前,我不知道故乡有个白水洞。不仅是我,所有的乡亲都挣扎在饥饿的边缘,哪怕生活在白水洞身边,也无心去欣赏,更无力去打造。白水千载空悠悠,此地空余长叹息。白水洞被我们发现,并成为故乡最惹人注目的风景区,是因为我们心中有了风景,并按照心中的意愿打造它。风景是生活的折射。生活的富足与安逸,是心中滋生美好风景的前提,更是打造美好风景的必要条件。
我老家离白水洞并不远。倘若开车,也就二十来分钟车程。每次回故乡,我都惊诧于故乡景致的变化。故乡的房舍同样多是两三层的小洋楼,远远望去与白水洞隘口外的农舍并无太大区别,也是一幅盛装少年的模样。当年开山造田被挖成癞子头一般的山峦,现在已经成了郁郁葱葱的松山竹海,风吹来,飒飒的凉风霎时就能将我们的内心梳理得妥妥帖帖。山峦掩映之中有一个浅浅的山冲,乡亲们说,这是修一座休闲山庄最理想的地盘。我想,乡亲们既然有了这个心思,漂亮的山庄也许会在某一刻突然成为现实矗立于此,松林中也会突然延伸出许多条碎石铺就的小径,让乡亲们在生活之余,沿着小径抒发自己浓郁的浪漫情怀。
他们同样按照自己心中想像的最美丽的蓝图,在打造故乡的风景。